BIMBOX | 單槍匹馬拿下南方建模市場，只因進錯了論壇

江湖里永遠不缺傳說，缺的，是傳說背后的故事。

當年湖南人夏邊在上海橫空出世，憑著嚇人的低價和變態(tài)的優(yōu)質服務，幾乎吃下了南方中低端建模服務的市場。

嚇人到什么程度？

20萬平米的復雜建筑，建筑建模、精裝建模、機電管線調碰撞、還出效果圖和動畫，老夏打包報價，一個月時間，1萬塊錢。

人家笑話他，瞎扯呢！讓他干，我們等著看他笑話。

一個月，活干完了，干凈漂亮，模型錯誤一概沒有，裝修精致到磚縫，管線整齊得讓人發(fā)毛，渲染動畫堪比專業(yè)影視公司。

甲方二話沒說，拍桌上兩萬：兄弟，以后常聯(lián)系。老夏笑笑，說好一萬，就一萬，下次我報兩萬，你也別砍價。

同行恨的牙癢癢，「騙子老夏」的謠言四起。老夏不慌不忙，一個活，又一個活，笑呵呵地慢慢啃食市場，無論項目大小，報價從來沒超過兩萬。

人們開始挖他的老底，懷疑他非法雇傭廉價大學生。

不查還好，一查更是怪得離譜：老夏的公司夏車咨詢，成立不到一年，只有老夏自己，沒有雇員，沒有支出，老板、技術總監(jiān)、財務總監(jiān)，全是一個人。

且不說價格，單說憑他一個人，用其他公司十幾個人不到一半的時間、完成質量高得多的服務，就是一個謎。

這背后的故事有多狗血，只有老夏自己知道。

一切都開始于三年前老夏閑得沒事兒發(fā)的一個貼子。

老夏建模手速快，一天總比別人省出一個多小時，喜歡把這點時間拿出來玩游戲。時間長了，領導看著就不爽了，上班時間（其實是晚上八點）玩游戲，成何體統(tǒng)？

于是這天老夏突發(fā)奇想：有沒有那種看起來不太像游戲的游戲，領導看見了也不明就里呢？

翻了一個多小時，老夏突然看見一個論壇版塊叫MC，進去一看，游戲全名Minecraft，中文名叫我的世界。

這是個完全開放式的游戲，沒有主線故事，也沒有任務競技，就是操作一個像素化的小人，在一片陸地上挖各種各樣的「方塊」，組合到一起做各種事情。你可以挖礦造寶劍打僵尸，可以造弓箭打獵圈養(yǎng)牛羊，也可以造鏟子挖出自己的地下迷宮，想做什么完全取決于想象力。

游戲設定的挺有趣，不過讓老夏接受不了的是它粗糙的畫質，里面的花花草草也都是像素化的方塊。

正當老夏想關閉頁面的時候，看到MC論壇有個分論壇版塊，叫MC建筑論壇。好奇點進去，里面用戶只有300多人，但帖子數(shù)居然多達4萬條。

這個分論壇里的人玩MC，全都調用「無限模式」，不打怪，也不用自己挖地砍樹，手里有無限量的各種材質的方塊，只干一件事：用方塊造房子，然后截圖展示給大家看。

最讓老夏驚掉下巴的，是論壇里面的標題：「耗時兩個月的建筑，請大家欣賞」、「半年前開始動工，終于有點模樣了」。

好家伙，一塊一塊的摞起來，建個房子花半年，唯一的樂趣就是截張圖給大家看？

老夏一邊吃瓜，一邊翻看著人們的帖子，有些建筑很簡單，也有些確實很用心，很漂亮（站在「摞方塊」的角度看，甚至是很了不起的大工程）。

這些人是建筑行業(yè)的嗎？

應該不是，否則天天對著電腦畫房子，怎么可能拿出寶貴的游戲時間去搞這種事兒，還一玩就是半年多？

眼看到了凌晨兩點，老夏準備下線關機，突然一個壞主意油然而生，他用手機號注冊了論壇賬號，在「MC建筑」板塊下發(fā)了一個貼子，插進了兩張Revit模型的渲染效果圖，標題是「換了個游戲，比MC好玩多了，半個月的效果」，然后故意沒有透露軟件名，帶著邪惡的滿足感睡了。

第二天老夏被派去廣西出差，把這事兒給忘了。

過了一禮拜，他回到家里，百無聊賴中想起了帖子的事，就登陸上去看看大家的評論。

沒想到一上論壇，就收到了一百多條評論和三十多條私信提醒，打開一看，一股腦全是「好牛X??！」、「我做了兩年的東西成了一坨翔」、「樓主好心人，這是什么游戲啊？」。

老夏坐在椅子上差點樂出聲來。

充分享受了一會滿足感之后，老夏又起了壞心眼：這就告訴你們是一個設計軟件，就太沒意思了。

雖然那時候就算是建筑圈也還有很多人不知道REVIT，老夏還是決定胡編一個名字，給所有人統(tǒng)一回復：

這是個硬核小眾游戲，看上去跟個軟件差不多，很有趣，叫REALT，中文名叫「真實建筑」。

沒過半小時，電腦就叮叮叮的想起了消息提醒。

「樓主，搜不到這個游戲啊」，「求安裝包，謝樓主大大」。

老夏被這幫可愛的玩家勾的玩心大起，決定一不做二不休，把這個玩笑開到底。

他翻出了壓箱底的反編譯軟件，折騰了兩個小時，把英文版的REVIT啟動界面和軟件名稱改成了自己亂編的「REALT」，然后打包上傳，又發(fā)帖告訴大家這個「好玩的游戲」是自己從朋友那里要來的，大家悄悄玩不要外傳。

往下的日子，偶爾有人回帖贊美一下老夏的無私分享，老夏也就當做無聊生活中的一點小樂子，每當想到那些人下載后看見是個設計軟件失望的表情，老夏就樂的合不攏嘴。

沒想到過了一個月，老夏居然看到有人真的發(fā)帖，完全沒有介意REALT「不是游戲」的界面，還做出了一棟小建筑，雖然簡陋，但做得還不錯！

接下來的幾天，「MC建筑」論壇就充滿了用「REALT」制作的建筑，大家還紛紛來找老夏點評。老夏不由得有點吃驚：這幫人怎么在全英文界面下、連軟件名都是錯的情況下弄出模型來的？

老夏私信其中幾位網(wǎng)友，問他們怎么自學的。對方回答：嗨，就是通宵達旦一個按鈕一個按鈕的試唄，雖然大部分功能還搞不懂，但墻柱門窗還是找得到的。

對方還發(fā)來一張《星戰(zhàn)前夜EVE》的游戲截圖，說你這東西比起EVE來簡單太多了。

這倒弄得老夏不好意思起來了，本來是搞怪開個玩笑，沒想到讓一群人真的熬夜去琢磨一個「不是游戲」的游戲去了。

可說到底，什么才是游戲呢？砍怪升級、最后看著一個穿著漂亮裝備的小人，和細心鉆研、最后得到一棟心愛的建筑，本質上到底有什么區(qū)別呢？老夏還真有點想不通了。

吾之砒霜，彼之蜜糖。

既然你們認真，那我就奉陪。

老夏業(yè)余時間也不玩游戲了，專門在論壇上發(fā)帖，給大家講這個「REALT」的進階玩法，每篇都是精華置頂，論壇里大家的截圖水平就像是老夏的人氣一樣，越來越高。

他們沉醉于「REALT」的娛樂性，比起Minecraft，它更簡潔、更漂亮，不必一塊一塊的搭建，可以用精確的數(shù)字控制模型，出錯了還不用推到重來，改改就行。

MC論壇總舵主還加了老夏的微信，告訴他MC建筑板塊有百十個人非常喜歡REALT，決定單獨創(chuàng)建一個獨立版塊，由老夏擔任版主。

有一天，一位壇友私信版主老夏，問REALT有沒有MOD啊，感覺原生功能有點少了。老夏趕緊去查查MOD是啥。

原來這東西是Modification的縮寫，就是游戲官方?jīng)]給出的、由民間開發(fā)的一些擴展和插件，增加游戲可玩性的東西。比如《Minecraft》就有大量第三方開發(fā)的MOD，可以在游戲里增加物品和怪物種類等等。

老夏一拍腦袋，這不就是族庫嘛！

他花了一晚上整理硬盤里四處搜集來的族庫，主要是裝飾裝修類的，一股腦發(fā)到了論壇里，又花了幾天時間教給大家怎樣自己開發(fā)MOD（當然就是建族了）。

這一波操作，又把大家的熱情推向了新高，一時間各式各樣的精美裝修成果眼花繚亂，自制家具「MOD」的分享貼一個接一個，人們彈冠相慶，一片祥和。

老夏又發(fā)了一個精華帖，教給大家怎樣用REALT自帶的渲染器輸出精美的圖片。不用說，又有不少人樂此不疲玩了起來。

看著大家的稱贊回復和一個個高質量的「作業(yè)」，老夏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。

一方面，他感嘆這些壇友的娛樂精神。建模渲染這種他一想就惡心的事兒，在大家的眼里是最高端的游戲，有的人做到興起，還專門請假在家里通宵玩。

大家在論壇里完全沒私心的分享自己制作的模型和「MOD」、彼此真心稱贊，也和企業(yè)里的互相推諉、爾虞我詐形成了鮮明對比。

另一方面，老夏也為自己這個由玩笑而起的欺騙行為感到愧疚。大家越是夸他捧他，這種罪惡感就越深重。他不知道該不該找個時機，把這場騙局告訴大家。

這種糾結很快被一件事消除，也從此改變了老夏的人生走向。

領導從上頭接了一個緊急項目，兩周時間出一棟10萬平米建筑的模型和室內(nèi)裝修深化，老夏部門的同事回老家生孩子，項目壓在老夏一個人頭上，完不成就滾蛋。

哭喪著臉回到家的老夏想到了那幫通宵達旦玩「REALT」的壇友們，能信任他們嗎？

「不管那么多了，兩手準備吧！」于是一邊自己苦哈哈的建模，一邊抽出一個晚上在論壇里發(fā)了個帖子。

老夏大膽的在帖子里說，自己給大家發(fā)布了一個任務，可以下載帖子里的附件（就是DWG底圖），導入到REALT里，按照任務要求建造模型；又把領導發(fā)給他的設計說明粘到帖子里；最后宣布：最先完成任務者，獎勵500論壇幣（人民幣500塊），置頂3個月。

事情的結果你能猜到——不到10天，老夏的模型還沒完成一半，論壇里就收到了十幾個投稿。老夏的「任務說明」寫得很仔細，有那么兩三個投稿幾乎沒出現(xiàn)任何問題。

他痛快地履約，自掏500大洋給第一名賞了論壇幣。沒拿到獎勵的人也完全沒有怨言，聲稱一直不知道做什么建筑好，頭一次玩限時命題任務，太有成就感了，還請老夏多放一些任務出來給大家high。

老夏在國企的最后一個任務也圓滿完成。

第二年開春，老夏做了三件事。

第一，花了幾天時間整理了一篇帖子：「建筑的血管：讓房子里走起管道吧！」，詳細講解了真實的建筑不只是墻門窗和家具，還有復雜的設備和管線，以及這些東西的布置規(guī)則。有些人覺得太難了；但也有另外一百多號人，越是復雜難懂的東西，越能激起他們的挑戰(zhàn)欲，不出三個月，這百十號壇友已經(jīng)達到了機電翻模師的一流水準，調出來的管線規(guī)整美觀，簡直能治愈強迫癥。

第二，拿出自己的幾萬塊錢年終獎，托一個在做WebGL開發(fā)的朋友給他搞了一套平臺系統(tǒng)，起名叫叫「REALT Online」。沒有花哨的功能，就是能同步模型、標注問題、添加評論。壇友們簡直瘋了，紛紛互加好友，多人共同建立模型，在平臺里互相指出問題、彼此稱贊。老夏也在REALT論壇里正式封神。

第三，找到了第一個私活項目，20萬平米，建筑建模、精裝建模、機電管線調碰撞，還出效果圖和動畫，打包報價，1萬塊錢。然后遞交了辭職報告，成立了只有一個人的夏車咨詢。

然后就是你一開始聽到的故事了。

幾年過去，老夏淡出江湖，那些調查他、攻擊他的同行也齊刷刷沒了動靜。

有傳言說，老夏的生意太小，掙不到錢，早就老老實實去上班了。

有傳言說，那些罵他的同行都去找他合作了，整個南方的建模市場背后，還是老夏在干活。

有傳言說，后來老夏受不了心理壓力，和壇友們攤牌騙局，被人拉出去打到住院。后來又有幾個騙子去游戲論壇忽悠，去一個被封掉一個，拿設計軟件當游戲的神話再沒人信。

也有傳言說，論壇里早就有人知道了「REALT」其實叫「REVIT」，但大家對這個黑幽默一笑置之。老夏還是版主，大家還是只玩在那個論壇里流傳的「REALT」版本。

大家說，REALT比起《鋼鐵雄心》、《群星》等上千個按鈕選項的游戲，已經(jīng)更像一個游戲了。本來叫什么不重要，人們覺得它好玩，有共同的娛樂語言，它就是最棒的游戲。

當然，這些都是傳言，真相是什么？無從知曉，也不必知曉。

就像工作與游戲，哪個更值得不眠不休、腰酸背痛？領導的夸獎和陌生人的稱贊，哪一個才更真實？

快樂的自去快樂，他人又何必捅破呢？

畢竟，我們是懸掛在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(wǎng)上的動物，感受的來源大相徑庭，只有感受才是真實的。

畢竟，老夏叫廈邊，老夏的公司叫夏車。